一曲没有圆满的唱和
枫的可敬之处是她有超人的胆量和当时女孩不具有的执着，
令一些爱不敢爱，做又不敢做的，懵懵一生的人刮目相看。
一件深兰色对襟中式褂子，一双白底黑面圆口布鞋，终日踱着标准的四方步，即使在雨中也不肯乱步，已过而立之年的语文老师，只因在课堂上绘声绘色的“知、乎、者、也”。我便背地里给他冠以“老先生”的雅号，竞然在班级里传开了，那是初中二年级的事。
记得在一次作文课上，他很激动地从讲台这边踱到那边，这样几个来回，忽然一字一顿地说：我一般——从来——不随便表扬学生，但这次自命题作文考试，我们班一位同学的文章，立意新颖，文词流畅，短而精……不仅值得表扬，而且，要为他鼓掌。当我被满脸通红地点名示众时，突然感觉为他起了个“老先生”绰号而羞愧得愈加通红的脸象燃烧的火一样。
枫是班上各门功课都突出的女生，她喜欢文学，读过很多书，特别是古诗词，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总能在她那里得到解答。由于共同的爱好，她能把看过的书借给我读。印象里与枫再也没有什么交情和来往了。
直到“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了，在一个夕阳辉映的黄昏，我去她家还书。一场雷雨刚过，天边映着七色彩虹，开门的正是枫，她看上去很快活，在校园里全年一贯制的白衬衫、蓝裤子被藕色连衣裙取代，挂面式的齐耳短发微微泛起了波纹，看上去仿佛在一夜间成熟了许多。
她拉我来到阁楼上一件放杂物的房间，地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书，枫从一个装满书的麻袋里抽出一本封面已经发黄的《宋词三百首》，直起了身子，“爸爸是大学教授，这些书是他的命根子，怕红卫兵“破四旧”抄走，都藏到这里来了。”枫能把这个秘密向我坦露，对于这种信任，我好一阵感动。
“你知道吗？小学时我就对你有一种感觉，你不但作文好，蓝球打的好，还有种男孩子的阳刚之气。”
“净瞎说，其实，我很一般，不少东西还是从你那里学的”，我极力谦虚着。
“真的，我真的很欣赏你，你的气质很有个性。”看着她充满诚恳的眼神，我心里很温暖。
“你知道李清照和朱淑真吗？”她目光灼灼地问我。
我使劲的想，才想起，不知在哪本书里看过“昨夜雨疏风骤、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独行独坐……”之类的句子。对李清照和朱淑真没有什么深刻而准确的印象，我怕她失望，语气软软的回答道：“知道一点。”
“我最配服李清照了”，枫说着在我对面坐下，指着关于李清照的集子，继续说：“李清照和朱淑真同是一代才女，李清照虽然晚景凄凉，但她曾有夫唱妇随、志同道合、彼此倾慕的知音相伴，的确是幸福的。而朱淑真嫁给一个庸才，失望之至，终日抑郁寡欢，只能把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寄予幻想，而幻想一旦破灭，终于在满腹委屈、怨愤交加中过早夭亡了。现在的人找对象不讲志趣是否相投，大都以貌取人，到头来只是一场有婚姻无爱情的游戏。”
一个中学女孩竞然语出惊人，有这样一番洋洋洒洒关于爱情与婚姻的论述，简直令我刮目。再看枫时，不大的黑眼珠里荡着一涟秋水，身后朝西的窗口万道霞光正闪着扑朔迷离的七色流彩映满她的全身，在斑驳的霞光里，枫美丽而快活着。她不停地讲鲁迅和周作人的杂文，讲肖军和肖红的故事，讲张爱玲、丁玲；再讲到……，我被她感染了，睁大了惊奇的双眸流露出诚惶诚恐、聚精会神的样子。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遇到象那个黄昏中奇人心魄、如诗如画的夕阳了。
六八年，知青下乡，我们失去了联系，她是随哥哥的学校走的，我曾打听过，也没有音信。有一年春节，我从辽西农村回大连过年。大街上碰到了同班老同学，第一句话便是：枫背着父母和老先生结婚了。我大为震惊，一个是而立之年，一个是初中毕业学生，怎么可以想象能捏到一起呢？此后，每当同学们议论起枫，谴责和鄙夷有加，好象清代小脚女人的赛脚会上冷不丁露出双大脚板……
我在怔怔懵懵后细细想来，便觉得这也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至于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我想起枫曾说过，她有一个知已的朋友，大概就是老先生了。我能够想象到他们当时的遭遇，在她家那 一袋烟功夫便可走遍的桥北街道无异于晴天响起了霹雳。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或许还是那个夕阳的温馨搅动了我的心吧，我给枫写了一封信，除了表示理解和同情外，特别对她不苟于世俗的鲜明个性和大胆、执着的追求大加赞赏和真诚祝贺外，在信的末尾还写上：我愿你是一条小金鱼/只要你的爱人是条小河/就在爱情的浪花里游下去……。
我不敢想象老先生看到这信又该作何状，会不会激动得一字一顿地说：“我一般——从来——不随便表扬学生……”
过了很长时间枫的信才来到。
“……我很感激你能记得我，你提到的那个温馨的夜晚，在我心中已变成白茫茫一片了，‘沙履世未久，而怀惧已深’，我从没奢望过功名和富贵。人们用冷漠甚至带刺的语言对待我，我也用冰冷的话回答他们。他们不了解我，任何人都不了解我，我真的没有想到人心里还有那么多阴暗、险恶。地球虽大，竟无我们容身之地。迫于世俗和家庭的压力我们已经分手了，本来我交际不广，现在更不想与人谋面，至于外面的事，一概不闻不问，若有兴致，作些闲诗杂赋。不求人知，但求自娱，想要求得自全，只能违心周旋，不知冥冥命运将如何处之，造化弄人……”。
我知道这是甘做隐士的《海滨故人》的口吻，我仿佛看到枫盈盈的秋水正在朴簌簌的落下。
从此，再也没有与枫联系过。八五年，当我考入大连工学院，偶遇初中老同学，再问及枫时，他的回答不禁令我愕然：“我们也多年没见到她了，每年同学聚会她从不参加，听说她并不幸福，而且变得神兮兮的。”
愕然之后细细思索，其实，枫是可敬可叹的，可敬之处是她有超人的胆量和当时女孩不具有的执着，令一些爱不敢爱，做又不敢做的，懵懵一生的人刮目相看；可叹的是一曲优美的爱情赞歌竞然没有圆满的唱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