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讲个故事先---
四十多年前,他20岁,她18岁,住在一个村的邻居.她叫他大哥,他叫她二妹.大哥家里男孩众多,二妹家里女娃成群.
小时侯的大哥很顽皮,是小伙伴的头,经常领着二妹上山下河,纵横乡野.大哥经常说记得二妹刚出生时的样子---那个寒冷的早晨,他看见二妹光着粉红色的小脚丫,弹着炕席花哭---二妹则撇着嘴乐---鬼才相信,两岁的孩子就记事儿....
年龄越大,大哥杜撰的故事越真实.无论如何,除了父母大哥是见过她"全裸"的第一人,自然而然的充当起她的保护者.说来也奇怪,年少无知的大哥从来没欺负过二妹.在过去人口众多的家庭,兄弟姐妹吵架是常有的,惟独他们从没有过---稍大些,大哥就哄着二妹玩,从嗷嗷待哺到蹒跚学步,他们几乎一天都没分开过....
也不知道那时侯的人上的是什么学,总之他们又成了同学、同桌.那时侯没有书包、纸笔,他们各拎着小黑板上学,出了家门,大哥总是自然的接过二妹的黑板,两个两小无猜的少年,肆意率性的跑在乡间的小路上...放学后割草、拾柴、挖野菜,无数的童真挥洒在年少的记忆里...
二妹长到十一岁,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能做一手好针线,大哥穿的戴的差不多都出自二妹之手.此时的大哥也气宇轩昂,顶大半个劳力了,干完自家的活自然就去二妹家帮忙,根本不用大人吩咐.互相受之如饴,应当应分的坦然.两家的大人也因为孩子相处得更加和睦,都心照不宣的认定将来是亲家了!大哥十八那年冬天,正逢轰轰烈烈的红卫兵大串联,大哥要进京去看毛主席,二妹也想去,可女孩子那个年代父母是不让出门的.无奈二妹连夜为大哥缝制一双棉手焖,冒着刺骨的寒风把大哥送出村外...
大哥走后,二妹天天掰着手指算着日子,一天、两天...北京有多远呢?要翻过多少山头,趟过多少条河呢?晚上,清凉的油灯下,二妹一边做针线一边等大哥,不时擦拭家里仅有的两个小方快玻璃,生怕挂霜看不见人;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二妹都要支楞着耳朵听半天,仔细辨认是否是熟悉的脚步声...真正的春心萌动和燃烧开始于那个寒冷的冬季...
北京之行大哥并没有看见毛主席,却让他开阔了视野,年轻火热的心再也不甘寂寞!于是20岁那年初春大哥参加了解放军,从此离开了生他养育他的土地,永远走出了二妹的视线!"人生若只如初见,"等他们暮年后再想起,已经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谁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二)
大哥走之前,要二妹给他再做一双布鞋带着.二妹明白他是要有个念想,于是默默的准备。纳鞋底找鞋样,用尽了她全部的心思。那是一双当时颇为流行的“懒汉”鞋,黑色的条绒面料,周周正正,大大方方。里面垫一双手工精心绣成的鞋垫儿,白色衬着蓝绿相间的山水画,干净典雅!绣法类似今天的“十字绣”,十分费工劳神!可以想象,昏暗的油灯下,二妹是如何的飞针走线,夜以继日;丝丝情,针针爱,包含了少女多少眷恋多少痴情,柔柔软软,缠缠绵绵,如烟如缕,如泣如诉。。。
没有人知道他们临别时说过什么,可否有承诺?反正自大哥走后,二妹直呼大哥的父母为“叔婶”,省略了从前加在前面的“大”字;大哥的弟弟们则改叫她“大姐”,没有人觉得惊鄂别扭;她也不客气,大哥家缝连补择洗洗涮涮的活计都被她包揽了,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般自然而然,心甘情愿无怨无尤。。。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为君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傻傻的等,痴痴的盼,却盼来大哥转业留城结婚的消息——原来大哥单位的领导看好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执意招他为婿,不容置否!在前途和爱情面前不知大哥是否有过犹豫徘徊,即便有过也毫无意义,因为结果是他面无表情的领回了城里的妻——一个姿色平平举止有些夸张的小女人!
大哥荣归故里携娇妻美眷凯旋,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喜事,理应好好庆贺一番,起码当时他的妻有如是想法。大哥说不!坚决不!理由也很充分:工作要紧!拗不过他的执着,他们只在家停留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匆匆踏上了回城的列车。。。大哥没见到二妹,二妹也只是远远的看到了大哥的背影,是那样的凉薄决绝,义无返顾。。。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其实二妹不懂也不知还有这样的诗句,不过她做到了——尽管她那么爱他!那么不想失去他!既然你已经这样,再无谓的纠缠还有什么意思?她甚至没有哭泣、责怪,一如既往的过着平淡的日子。。。
(三)
大哥婚后上门给二妹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平了门槛.二妹都视若无物,置之不理 .家人以为她还有所期待和幻想,纷纷开导她、劝慰她,她都浅笑回之.没有人理解她的真实感受,熟不知平静的外表掩饰的是"哀大莫过于心死"后的沉寂,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可以细数曾经的过往,慢慢舔嗜心底的疮伤...
贫瘠荒凉的日子如蜗牛般蠕动着。。。
想必大哥初婚的岁月也是温馨曼妙恩爱有加的吧?先听说他有了一个女儿,接着陆续又生了两个女儿,直到第四胎才来了一个虎头虎脑酷似大哥的胖儿子。这期间大哥一步一步的从基层走向了领导岗位,彻底完成了他人生乃至命运的飞跃和转变。。。
二妹的妹妹们都风流云散各自成家立业了,她年届30仍待字闺中,眼看着要“零落成泥碾做尘,风住沉香花已尽”!在亲人的再三催促下,大哥有了儿子后不久,二妹终于铁心嫁了,嫁到一个离家很远更偏僻的山村,嫁给一个老实得近乎木讷小她三岁的男人。据说二妹出嫁那天哭得惊天动地,浩浩汤汤,仿佛要把她30年来的抑郁、委屈一股脑都倾泄干净,化做尘埃,今后再也不要记起!水样的二妹把男子的刚烈化为女性的阴柔清绝,惨烈得令人唏嘘景仰。。。
每个人结婚的目的都不是为了离婚。二妹远嫁更是要断了自己的念想和后路,安安稳稳的过完后半生。无思无忆,无爱无恨,此生永不相见,待走完生命的沧桑,我们自会相聚,那时看你怎么来见我,看你和我怎么说?然而浮花浪蕊的人生,哪是那么容易说忘却就能忘却说了断就能了断的了的呢!人啊!说的想的都刚蹦硬正,好象自己都能做得了自己主似的,实际上古往今来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真正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能有几人呢?时世的变换总是那么令人猝不及防,悄然无声间已经是别样的世界别样的天了。。。
(四)
二妹的夫家也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上有爷爷奶奶,中有公公婆婆,下有弟弟妹妹,光景并不好.穷二妹不怕,她能干,肯吃苦出力,不愁日子不红火.刚过门就放下新媳妇的矜持,自觉自愿的挑起大梁.然而事情并不以她的意志转移,更多时候她的努力和付出皆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或许自古以来婆媳就是"天敌"的缘故吧,而她拥有着双重"天敌",无论做得怎么好都不能如俩婆婆的心,尽俩婆婆的意.尽管当年这两个人并不见得怎么融洽,可是到了二妹这里却空前的团结,配合得相当默契,如鱼得水.比如二妹针线做得好,村里的姑娘媳妇都愿意找她讨教.俩婆婆就说:也没过日子心,整天琢磨臭美!她做饭好吃,这两个人又说:摊上这么个败家娘们,格外费粮食!她山上地下都是一把好手,俩人又说:那么能还找爷们干吗?林林总总不绝于耳,尤其生了女儿后更变本加厉.二妹的那个丈夫非但不敢替老婆说句公道话,面对老婆所受的委屈竟然嗫嚅着不知所措,不知所云,让二妹伤透了心.暗无天日的日子如望不到底的黑洞,让人没有盼头.终于二妹忍无可忍,在女儿不到两岁的时候,不顾俩婆婆的痛哭流啼,无视丈夫的戚戚哀哀,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那个本打算寄托终生的地方...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又回来了,对二妹的家人来说无异与晴天霹雳,六月飞雪.刚强固执的二妹不愿意给娘家添任何麻烦,选中一个远离村落毗邻大山的土沟,在父亲和大哥弟弟的帮助下,挖成一座类似陕北窑洞的房子,母女俩总算有了栖身之地,安身立命之所.可是没人相信二妹会在那里过一辈子,更有本家三爷爷摇头晃脑的说:二女命犯三口井,现在只喝两口,还得再嫁一次才算够数!家人也希望二妹有个好的归宿,对三爷爷的预言深信不疑...
大哥过了好久才得知二妹离婚归家的消息,立马不能自己,于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周日,大哥回到家来见二妹.二妹坚决不见,死活不开门,任凭大哥苦苦央求也无济于事.大哥只从窗户看见了二妹的女儿--那个如洋娃娃似的复制二妹般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喊着:妈妈给大舅开门呀!开门呀!二妹隔着门对大哥言明:我们没有见面的必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一心把女儿养大成人,别无他念,以后谁也不要打扰谁!你的好日子来之不易,要珍惜!这是二妹最有骨气最值得敬佩的地方!见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徒留空叹!谁能改变既定的生活?怜悯我吗?即便我接受你的怜悯,也是"空有相怜意,并无相怜计",莫不如"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大哥悻悻然坐上返城的列车,今生注定要辜负二妹了!懵懵懂懂浑然不觉间他还没意识到一场更大的灾难等着他__此时他唯一的儿子因突发性脑炎离开人世!事态本不该严重至此,只因大嫂平日就是养尊处优吃粮不管乎的主,人又马大哈,儿子发烧也没在意,加上周日,就打算等大哥回来再看医生.岂料儿子等不得,顷刻间撒手人寰,回天无力!其实也怪不得大嫂.她再怎么尊贵也不会视儿子生命垂危而无动于衷,一切都是命...
以后的日子大哥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认为是自己负了二妹老天在惩罚他,可是不该惩罚他无辜的儿子啊!生命的玄机凡人不可参透,如果没有他们先前的过往,如果二妹不离婚,如果大哥不去看二妹,如果大嫂精致细心些,如果....遗憾的是人生没有如果,不给你打草稿的时间和机会,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任凭你痛心疾首痛不欲生也是枉然...
(五)
二妹刚归家时还有生产队,她用布袋背着女儿下地干活,启发得很多小媳妇和她学,她也乐于帮助别人,这个兰心惠质的女人永远不经意间就成了众人的楷模.30出头的二妹依然风姿绰约,粗布衣衫掩盖不住她的风韵和光彩,上门提亲者仍然大有人在.无奈她早已心如止水,毫无嫁心.起初还碍于情面应付着去相亲,日子久了不免得罪很多人,以后再有说这事的她干脆不理,"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凭明月下西楼"!日复一日,逐渐断绝了亲戚和乡邻的往来,再后来和父母姐妹兄弟都断绝了关系.那个曾经预言她喝三口井水的三爷爷,临死之前还耿耿于怀在二妹这里马失前蹄的尴尬...
农村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一家一户的独立劳作避免了和外界的接触.二妹除了侍弄自己的几亩责任田,还治理家附近的土沟.垒坝推土,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而为.闲时就满山遍野的转悠,看见好看的花、树就移植回来.老天也怜惜这个苦命的女人,她种花花开,种树结果,几年下来,她的世外桃园有模有样初具规模."谁念西风独自凉,当时只道是寻常"!想来二妹当初或许只是排遣寂寥的一种方式吧,这样终日劳作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模糊痛苦是否可以模糊自己呢!
山中的清苦凉薄终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周围的人,尽管二妹象蜗牛一样把自己藏起来,还是屡屡遭到无聊之辈的骚扰.她的花和树经常被人拔出来,夜晚时常有人装神弄鬼恐吓她,残酷的现实逼迫她做出了非常规的反抗.她变得暴戾粗俗野蛮,骂街是家常便饭,晚上听见有响动连外衣都不穿就跑出来,追得"坏人"满山跑,第二天村里便传出二妹疯了,半夜赤身裸体跑出来,象个夜游的"女鬼"一样.众口铄金,"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疯就疯了吧,如果疯能换取暂时的安静,疯又何妨?反正这浑浊的世间早就美丑不分良莠不辩了...
"疯"后的二妹不再吃村里的井水,你不是说我吃三口井的水吗?如今我一口都不吃!她往返四里多的路程去河里挑水吃,无论冬夏春秋四季都到河边洗衣服,也不用洗衣粉肥皂,用烧过的草木灰"躏"过洗衣服,具体怎么用外人谁也说不清楚.自己养的鸡鸭鹅,想起来就拎过一只杀掉吃肉,后来发展到自己杀兔子,杀猪,凛冽暴虐得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周围的人都认为二妹疯了,就连二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相信她真的疯了,惟独大哥不信!虽然大哥试着接触二妹几次未果,大哥仍然坚持说二妹不会疯,绝对不会!"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人世间最清晰的懂得不是父母兄弟姐妹,而是相恋或曾经相恋的爱人,怪不得会有"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千古传颂的词句,原来那深入骨髓你心入我心的自在无碍是不会因时间和时空的距离烟消堙灭的...
(六)
尽管二妹用极端的方式把亲人都拒之门外,可她的内心是刚烈慈悲的.自己的选择自己担当,不牵连任何人.她也明白这样的环境对女儿成长不利,所以女儿不懂事之前她每年都会带着女儿出走一段日子,企图能找到更好的生存环境.不明就里的乡亲则认为她"犯病"了出去疯跑,她每次出走大家都认为她再也不会回来.然而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哪里有这对母女的立足之地呢?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二妹决定死心踏地再也不走了...
长期封闭的生活终究导致二妹性格的分裂和偏激,她拒绝送女儿读书,同时也意识到没文化不行,就自己买来字典教女儿拼音识字,学算数,背"小九九",心情好的时候还临摹园子里的花草鸟虫,倒也有模有样,栩栩如生,这样的日子可能就是母女俩生活中全部鲜活的色彩了...女儿到10多岁,可以自己去姥姥家、姨家等等,象个小通信员似的,她自己依然谁也不理,谁去家里看她都被骂出来...
不知是苦难创造奇迹还是奇迹垂青苦难.二妹不到40岁时头发就全白了,可50多时又全都变黑,如今60多依然黑发如墨,皮肤也不象同龄人那么苍老,身体也很好,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从来不吃药,感冒发烧都是自然好,果然应验"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毕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二妹离群索居生活在自己的世外桃源,可否心清如镜心如止水姑且不论,纯天然绿色的环境确实成全了她的修为,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岁月悠悠,繁华落尽,大哥退休了.沉寂后自然想起那个萦绕他一生的女人,于是利用清明回家扫墓的机会辗转找到二妹的小妹,他穿着当年二妹做的布鞋令人忍俊不止___要知道如今农村早已没人穿家做的布鞋了!大哥不管那些,说穿着舒服养脚,要二妹接着给他做,他付钱.说着真的留下一沓钞票.小妹当然明了大哥的意思,他是要尽自己的能力照顾二妹的晚年,钱虽然不能弥补感情,然而感情却要靠钱来表达呀!唏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二妹呢,听到大哥的名字竟然不震颤,眼神居然温暖柔和了许多,只问了一句:"大哥也老了吧?"小妹回到自己家嚎啕大哭!可怜的姐姐,多年来拒绝所有亲人等的就是这一天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啊!
二妹没有哭,真的没有!她知足了!红尘万里,大陌纤纤,很多人遇到了,爱过了,散失了,错过了,守侯了,然而到暮年仍坚贞不渝赤心怀念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他并非横绝百年的才子,她亦不是瑶池仙露,却有本事让各自一辈子心无旁骛死心塌地,超越了时空,超越了生死,宛如星河璀璨斑斓,有妩媚的壮阔,更有华美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