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哑巴爷的故事_小说散文_喀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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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09/8/27 21:49:25
来自：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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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爷的故事
到了中年，人最多的梦境，往往是在童年和少年。这不，昨晚哑巴爷又跑到我梦里来了！
高高的个头，清瘦的脸膛，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经常穿一身黑不溜秋的中山装，胳肢窝下夹着一把雪亮的镰刀头，在家乡的小南山和长虫沟里转来转去。这就是我少年时的哑巴爷，他是我们小队的护林员。
馒头似的小南山，就座落在我家庄南。满山刺槐树，粗细不一，错落有致，郁郁葱葱，一望无边。春夏秋季节，这里是孩子们捉迷藏的乐园，是情人秘密幽会的首选。而冬天雪后，则是孩子们领狗撵兔子的天然猎场。每到暮春，一切都红了绿了，满树的刺槐花，也不甘示弱，给人们送来满眼雪白。那花，一嘟噜一嘟噜的，香气弥漫，袭人鼻翼。即便居在深深的庄子里，那刺槐花沁人心脾的清香，也会随风袅袅飘逸而来，荡人肺腑。好迷人，好惬意，好醉人！
长虫沟东依小南山，南接南山弧。像蛇一样，它从南山弧脚下，一直逶迤到坝口，大约四、五里地长。整个沟外窄里宽，形似葫芦。这沟原是水库，只有在雨季才有少量的水积蓄。而雨季一过，则成了一片干泽。后来人们见这沟大多时间闲着浪费，便给它栽满了大叶杨树。由于水土丰腴，树木长势茂盛。远看去，就像一片林海，莽莽苍苍。近看，林下细草丛生，鲜花遍布。情人约会，更忘不了这笺理想王国。
护理好这些林子，是哑巴爷的职责。哑巴爷护林认真，也非常敬业。因为他知道这份差事来之不易，即体现了群众对他的信任，又体现了党和人民对他的关爱，他深知这份责任重大。因此，不论是三伏天火热的骄阳下，还是三九天刺骨的北风中，在小南山和长虫沟每个角落，都能见到他忙碌的影子。
哑巴爷出生在旧社会，因为家里穷，加之天生的残疾，一天的书，也没有读过。可哑巴爷特灵，像编筐编篓的手艺活，他瞅过一遍，就能冒蒙儿编出来。也许是天赋，他编的筐篓特精致美观。常言说：编筐编篓，养家糊口。父母去世后，他靠这天赋的手艺艰难维持着自己的生计，居在父母留下的三间土坯厢房里。解放后，他已过婚龄，一直到死，也没能混上个女人，一辈子无儿没女。生产队成立多年后，老队长见他只身一人，为人忠厚，做事认真，就叫他做了护林员。
我家与哑巴爷家同住一条胡同，我家居东趟街北，他家在西趟街南，相距二、三十米远。小时，经常与他隔街相望，却让我不敢近他半步。老远看他过来，就赶紧撒腿往屋的门后钻。
因为哑巴爷长得凶悍，说话呜呜啦啦的，非通常人，所以大人们常常拿他作为吓唬不听话孩子的口头禅。谁家的孩子捉弄大人了，只要大人们说一声“老哑巴”来了，孩子就准会立刻停止哭闹，突地钻到大人的怀里，闭紧眼搂着大人脖子嘴里直喊怕。
在大人们“老哑巴来了”的吓唬声中，我渐渐长大。和我一样，还有一帮同伴。我们，最怕的就是哑巴爷。在我的印象里，哑巴爷和狼一样，令我们这帮毛孩子毛骨悚然，谈“哑巴爷”色变。
到了十五、六的年龄，家乡兴起了养兔业。孩子们不但靠养兔赚了钱，解决了自己书本学费的零用钱，反而还能领回补贴的大米、白面，半袋子半袋子的，让人好生眼馋。那个年月，过年过节，每人才分两斤左右的米面，一家人都领不回半袋子的米面。而孩子们靠养兔却半袋子半袋子的往家背，怎能让我不觊觎！看着他们美滋滋的样子，我也缠着父母非要养兔不可。可父母愣是不同意，因为家里拿不出买母兔的本钱。无奈，我只好跟着伙伴们吓凑热闹。看着伙伴们的小兔子，在窝里窜来蹦去的嬉戏，或细眯着圆圆的眼睛静静地吃食，我那个眼馋！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窝小灰兔呀！
我做梦都在养兔。一天，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正想着养兔的事情。突然，一个叫“大海儿”的伙伴，在背后叫住我。我知道他是养兔能手，往家背半袋子米面的就是他。一见他，我就自然想起养兔的事。一想到此，我的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往上蹿。干啥！我没好气地回他一声，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他见我火气十足，细小的眼睛狡黠一笑，诡秘地在我耳边说道：“我有一个好办法，准能让你养上兔！”一听，我万分高兴，忙和他靠近乎。他见我十分虔诚，便附在我耳边说了他的办法。
“骗哑巴爷？”听后我顿时愣住了，满脸疑惑。
“干不干？不干，我找别的伙伴去！”他见我犹豫不定，腰一叉，向我下了最后挑战。
干！我想了又想，还是违心答应了他。他怕我反悔，急忙要和我拉钩。我说拉钩就拉钩，谁怕谁！我们俩小拇指一钩，一齐跺着脚喊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这样，我们的“君子协议”达成了！
那阵子，因为庄里养兔的孩子多了，打兔食的孩子自然多了。孩子们为了争抢兔食，把很多小树都给毁了。哑巴爷见了心痛，非常生气。对小南山和长虫沟的林子实行了严密封锁。他掐着镰刀头，整天坝口一蹲，像个哨兵，坚决不让孩子们进沟。一连几天，孩子们谁也无法打到兔食。兔子在窝饿得直跳，孩子们看着更心急。为了搞到兔食，大海儿愿用两个小母兔崽做代价，让我替他打兔食一周。期满，他就送我俩个母兔崽。为了能尽快养上兔，尽管那时我还十分害怕哑巴爷，我下决心也想试一试！人，为了满足某种欲望，也许都会不顾一切去铤而走险。这是人的本能。我也不例外。
那时，谁家养兔，谁家不养兔，哑巴爷都心知肚明，了如指掌。没养兔家的孩子，可以进沟，而养兔的绝对不可以。哑巴爷知道我家不养兔，我就在哑巴爷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进沟了。等我出沟的时候，已伸手不见五指，哑巴爷早回家做饭去了。等他吃饭回来，我打的兔食，早已咽到了大海儿家兔肚里。看着兔子饱餐，我庆幸，大海儿窃喜！我们拍手称快。
大海儿没有食言。一周后，那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崽，终于跑进了我早已搭好的兔窝。
一天天，在“大海儿”的帮养下，我的两个兔崽渐渐长大。一晃之间，我的两个母兔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没有公兔，只好求借“大海儿”。他依然以我替他打兔食一周为条件，把他的雄兔借我，直至我的雌兔有了“孩子”为止。我异议，和他讨价，最后达成协议，我替他打兔食三天。
就在第三天的时候，哑巴爷识破了我俩的阴谋。哑巴爷见我进了沟，就一直守在了沟口。天渐渐黑下来。我把打好的兔食戳在坎子边的隐秘处，躲得远远的，正好蹲在一个和哑巴爷对着的山垭，贼似的盯着哑巴爷。天，越来越黑，哑巴爷依然守在沟口不动。我能看见哑巴爷，因为他吸旱烟，那烟火忽明忽暗的，在漆黑的夜，打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而他却不知我躲在哪里。我猜测哑巴爷已经注意上我。否则，他不会守这么久。一个人蹲在深沟，有些害怕，尽管我依稀听到大海儿劝哑巴爷回家吃饭时比比划划的阵阵对话声。我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冷战。然后，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沟口的火光。“哧溜”一声，一个松鼠突然从我身边蹿出。“嗷！”地吓得我大叫起来。我哭着跑到了沟口。哑巴爷见了，心中猜出了七八分。小鸡似的薅着我，怒气冲冲地把我和那捆兔食一齐送到了“老队长”家。
“老队长”是我一个家族爷爷，也是我们生产队“最高长官”，具有一定的生杀大权，整个小队的事，他说一不二，没人敢反对。我意识到这回完了，父母又得拿工分换我了。否则，哑巴爷的关，是绝对过不了的。正当我急得“呜呜”哭时，妈妈来了。尽管妈妈说了一大堆好话，还是掏了十分，才放我回家。我知道那十分正好是爸爸的一天工钱呀！它来得不易！我哭闹着，恳求老队长。老队长被我凄切的语言和诚恳的态度感动，想不罚，可哑巴爷在一边瞪起了眼睛，拉出了不罚不肯罢休的架势，“呜呜啦啦”地和老队长摔起了“耙子”。老队长知道哑巴爷的性子，只好任了他。
回到家，妈妈的鞋底子，我小屁股火燎燎地挨了还不算，气得爸爸非要把两只大母兔子摔死不可！我抱着爸爸的大腿，哭得泪人似的，说尽了好话，才保住了那两只母兔的活命。唉，那个年代孩子们想干点事真难！
后来，大海儿还是兑现了约定。我那两只母兔艰难地做了“母亲”。两窝兔崽，一窝八只，一窝十只。等母兔把她们的孩子领出窝那天，我乐得蹦起高来！
小兔崽一天天长大，所需的食量也与日俱增。我家院子边那几颗刺槐树叶子，根本无法满足这么多兔崽的需要，又何况，我把该掰的叶子已经掰尽。无奈，我还得把目光盯在哑巴爷把守得十分严紧的那片林子。
因为，源源不断的兔食还得从那林子来。而哑巴爷呢，唯恐我们毁坏树木，常常是用大眼睛溜着我们的。我们只有和他斗智斗勇，才会把兔食打来。他一旦看我们这帮孩子上了山，进了沟，就会立马地尾随而至。看他跟来，我们就假装剜野菜。见他走了，我们就立马下手。后来，我们看大伙集中行动不行，就分帮偷袭。这沟一伙，那岭一帮，这下，哑巴爷傻了眼。他一个人，顾了这帮，却顾不了那伙，我们因此一次次得逞。气得哑巴爷“乌拉乌拉”的，吐沫星子四溅，追得我们满山乱跑。渐渐的，哑巴爷看管不过来，只要我们不把树损坏，不用刀斫树头，他就默许了。有时，稍微一大意，不慎把哪枝树枝弄折了，他就会在你身后“乌拉”一声，吓得我们丢魂落魄。我们听声音，就知是哑巴爷，小头都不敢回，赶紧拎筐就跑，兔子似的。不跑，那可难行。被他逮住，那还了得！轻者，平白无故地吃几下他的镰刀头，遭一顿横眉竖目的“乌拉”，满筐的兔食被他踢满地。重则被他小鸡似的薅着，找我们的父母“罚工分”。分分，小命根。那时，工分可是家家的命根子呀！。父母们怎肯让人轻易地把不轻易挣来的工分白白拿走呢！若让父母知道了，那更了不得，一顿“不爱护集体”的呵斥少不了，一场暴土扬长的“鞋底子”，更够我们的小屁股呛。那个火燎燎的疼，到现在想想，大腿还直打摽，真痛呀！可刺槐和大叶杨的叶子，是兔子的天然美食。我们挨打可以挺过去，可兔子没食儿挺不了。尽管经常被哑巴爷抓住，尽管经常屁股火燎燎的，但我们还得去打兔食。否则，兔子饿死了，换不来钱，我们这些农村想读书的孩子就得被迫辍学。
在和哑巴爷的周旋中，渐渐的，我发现哑巴爷有个弱点，那就是他十分喜欢女孩子。见着男孩子，他横眉竖目，而遇上女孩，却是满脸笑容，心里像开了花，美滋滋的合不拢嘴。于是，我选择了大伯家的“三丫”当挡箭牌。每次，我去打兔食，都带上“三丫”。别说，还真管事！哑巴爷不但不管我俩，有时还帮我们砍一些树毛子之类的刺槐枝子。那叶子青嫩，兔子格外喜欢。赶上哑巴爷开心，他还会趁着溜山的空闲，帮我们拾一些“羊犄角”之类的野菜，等我们放学后来打兔食时送给我们。渐渐的我学会用哑语和哑巴爷交流。通过交流，我知道哑巴爷不是反对我们养兔和打兔食，而是让我们打兔食时要尽量主意保护树木。我知道哑巴爷的用意后，在打兔食时，我尽可能的采摘树叶子，而不去用刀斫枝杈。哑巴爷看了，非常欣喜，乐呵呵地对我伸起了大拇指。我知道这是哑巴爷在夸我“好样的”。我心里美美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打够了兔食，我们就和哑巴爷坐到阴凉处聊天。哑巴爷问我们养兔卖钱为啥，我们告诉他为读书。而他却不信。我们反问他为啥，他却和我们比划着说是为了好看的衣服或是漂亮媳妇，逗的我们在山坡上笑得直打滚儿。那个年代，我们那点儿年龄，连谈情说爱都不懂，又何况说娶媳妇！怎能不笑。当我们把压在兔食筐底的书本拿给他看时，他相信了，对我们点头称好。后来，他对我们充满敬意。每次去打兔食，他都会帮我们，见我们打多了扛不动，他就主动替我们扛，你不让他都不许。哑巴爷也有爱心啊！从那时开始，我改变了对他的印象，他在也不是我童年印象里狼一样可怕的哑巴爷，我真诚地向他竖起了拇指。我暗暗地敬佩起哑巴爷来！“哑巴爷，我爱你！”我从心里对他喊道。尽管他听不见，我还是愿意千百遍地对他这样喊！
在哑巴爷的关爱下，我们养的兔子一发儿一发儿的出栏，我们的课外读书也一层层的在书桌增高。我知道，这一切都归功于哑巴爷默默地呵护。没有哑巴爷，就没有我的今天。
考进高中时，我的家已从那条胡同搬了出来，因为爸爸已回复工作。后来，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哑巴爷。
听说我考进大学，原胡同里的人都来贺喜，唯独不见哑巴爷。我暗想，哑巴爷应该来呀，而为什么没来呢？因为他向我许过愿，等我考上大学，他一定来喝喜酒。通过问哑巴爷的邻居，我得知他病了，已经卧床不起几个月。我的心沉甸甸的。等客人散去，我急忙端了满满一碗香喷喷的猪肉去看他。
他躺在土炕上，已瘦得像个骷髅，身体卷曲着堆在炕头墙根，蓬头垢面。两眼深陷着，面目癯黑，没有一丝光泽。看了我和那碗猪肉，他非常激动，起身欲坐，被我用手轻轻按住了。我发现，他瞳孔白滞的眼窝里，分明有晶莹的泪花在滚动。见哑巴爷这个样子，我的心有些酸酸的，好像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我心里直打转，然后，很快渗透到眼角，我控制着，但怎么也控制不住，悠地鼻子一酸，它还是在我握住哑巴爷冰冷双手的刹那间，滑落而出。是泪还是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声音开始哽咽。
在我走进大学校门的那年，哑巴爷驾鹤西去了。我为没能参加他的丧礼而后悔莫及，痛不欲生。他因为护林有功，全庄人把他轰轰烈烈地丧葬了。为了慰藉逝者，告诫后人，老队长决定把他的坟就埋在家乡的小南山，让他在天之灵继续守护着那片林子。可事与愿违。
哑巴爷不幸地走了，跟着哑巴爷不幸走的，还有那片林子。在哑巴爷走后的几年间，由于分产到户，林子没人看管，那片林子成了“大家拿”。这家盖房子，那家盖猪圈，缺檩子少椽子，都随心所欲去砍放，不到几年的功夫，那漫坡遍岭茂密的林子就悄悄的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光秃秃的土丘，宛如剃光了黑发的和尚，真可惜！
现在，能见到的只是哑巴爷的荒冢，而那片林子，只能靠记忆了。面对光秃秃的山坡，我想，那失去的不仅仅的是孩子们的乐园，情人幽会的场所，我们那代人的美梦，更是我们人类的良知。我为林子遗憾，更为人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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