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五月初一，老家有在门上用桃枝挂葫芦的风俗。据说这天药王爷要来，送给人们的仙丹妙药，大约是放在葫芦里吧。关于葫芦的传说和挂法，我还是从老家房后的海珍家了解到的呢。每年家家挂起葫芦的时候，我都要想起她，想起她的家，种种往事从脑海中涌现，久久挥之不去。
海珍和我同龄，我家房后紧贴院墙里面有棵大树锯了，站在剩下的树墩上，我能把自己的脑袋探出院墙。从这里可以一直看见她家的屋里，在夏天的时候，要是敞开窗子，坐在她家的炕上，说话嗓声大的我都能听得见。我和海珍是同班，我们有相同的地方，她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上学是只见头和尾，开学的时候晃几天，期末的时候再去参加考试，中间有时偶尔也去几天。海珍不上学，是她的父母总也生病，而我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因而我和海珍在一起玩的时间比较多。
听我母亲说，海珍的父母是在公社里举行的演戏活动中相识的，属于那种早期的自由恋爱吧！可我好象从来没有听见他们唱过什么，经常听到的是他们夫妻吵架的声音，准确的说是海珍母亲的骂声。海珍的父亲究竟是怎么得的病，我不知道。我印象里，他常年躺在炕上，他的身下是一条湿漉漉的黑毡子，我家的毡子是用旧布包裹的看不见里面的颜色，以至于很多年的时间里，我总也以为毡子就是黑色的。
海珍的父亲是这样的病在炕上，海珍的母亲大约身体也不怎么好，海珍有一个弟弟和妹妹，也很瘦弱。也许是久病乱投医吧，也许是期待上苍的恩泽吧，海珍家对挂葫芦一事是非常的虔诚的。那个时候的葫芦都是用彩色的纸自己叠的，到商店买红、绿、黄、粉色的纸，大约是5分钱一张。其实叠葫芦是用不了多少纸的，因而叠葫芦的人家就相互串换地买纸，一家买一两种颜色的，几家的纸凑在一起叠。颜色相互的搭配，既漂亮，又能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在那个没有电视的年月里，也算是一种极好的娱乐活动了。
可是海珍家往往没有钱，最初的时候，别人还把叠剩下的纸给了他们家。后来是海珍自己到各家去找，再后来海珍得到的多是冷脸。那时我依稀的知道，人们对海珍的态度，缘于她的母亲，都说她的母亲好吃懒做不干活，对海珍的父亲心肠太狠，说话言语刻薄等。海珍在外面受到冷脸，可是回到家后，她的母亲还骂她不中用。海珍往往是耷拉个脑袋、默不出声，然后她的妈妈就骂她说：“整天的哭桑个脸，还不赶紧去做饭！”每每的这个时候，我都赶紧的和海珍到外屋地的锅台前，我蹲在地下陪海珍做饭，海珍一边烧火，一边向锅里添水到米的。我们两个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消说出声了。
海珍的妈妈对海珍的父亲是否心狠，我不懂得。但是海珍父亲吃药的情景，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我到她家去玩，海珍的父亲说自己到了该吃药的时候了，让海珍给拿药吃。海珍怔怔的看她的妈妈，不知拿什么。海珍的妈妈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海珍的父亲虽然人是躺在了炕上，但是脾气很大，常常骂人，当然骂得最多的是海珍了。海珍的父亲看自己的话说完了，没有人理，就骂海珍说，我的药不是在柜上的那个瓶里吗？你问她做什么？赶紧的给我倒水拿过来。海珍的母亲听海珍的父亲话很不是滋味，把脸扭向和海珍的父亲相反的方向，咬牙切齿的喊道，那药是止疼的，你喝也白搭。海珍的父亲哽咽的说，白搭我也喝，反正我是不能等死的。听到了死这个词，我有些惶恐的跑回了家。把听到的这些话告诉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蹬着缝纫机给我做衣服，头也没抬的说，挨日子呢！我不怎么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从母亲的语气里，我知道海珍的父亲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
海珍不敢和她的妈妈顶嘴是有原因的，那也是我亲眼看到的。一次海珍的妈妈让她去烧水，当时海珍我们两个下军旗，玩得正是起劲的时候，海珍就说让她的母亲烧，她的母亲怒冲冲的骂海珍懒，海珍顶嘴说她的母亲，你不懒，为什么不去呢？连西院的二奶奶都这么说你呢？
这话就象颗炸弹，海珍的妈妈哭嚷到，要不是看海珍和她的弟弟妹妹，她早就离开这个家走了。如今海珍是如此的气她，她在这个家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海珍的父亲躺在那里也气呼呼的说海珍的母亲，让她早点走。海珍和她的弟弟妹妹哭叫着抱着她妈妈的大腿。海珍的母亲或许早已厌倦了这种生活，死命的踢抱住她大腿的孩子。可是无论海珍的母亲怎样的用力，三个孩子死命的抓住大腿母亲的就是不放开，或许他们也知道，要是此时松开了手，他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母亲了。
当时我都吓傻了，既不敢帮助海珍姐弟几个去拽她的母亲，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减少他们姐弟的疼痛。这时海珍喊我说，快去找老娘。海珍的老娘是我的母亲，论屯里的辈分，我该叫海珍的母亲为婶。我的母亲和海珍的奶奶等来了，才把海珍的母亲劝住。过了一会，海珍的二奶奶也过来陪了不是，海珍的奶奶把海珍的父亲又骂了一顿，海珍的母亲才不怎么言语了。从此海珍再也不敢和她的母亲顶嘴了。甚至海珍的母亲卷烟的时候，海珍还忙不迭的给找火柴。
海珍的母亲在骂海珍的时候，海珍也不乐意让我走开的。因为我在那里海珍的妈妈就不打她了，或者说，海珍挨打的时候，我还可以把她拉开的。毕竟海珍的母亲对我们一家人还是高看一眼的。
那个时候，我们周围的几家受毛主席的教导很深，认为叠葫芦等那是迷信，对这类事情不热心。既不叠也不挂，更不消说买纸了。可是看到海珍愁眉哭脸的样子，我就回家纠缠我的奶奶，说我喜欢各种颜色的葫芦，奶奶往往缠不过我，就牵着我的手去商店买彩色的纸，好容易等奶奶叠好后，我就拿剩下的纸从后院墙跳过去，送给海珍。我和海珍一边叠葫芦，一边争论说哪种葫芦的尾巴颜色好看些……
那个时候，海珍的父亲已病得躺在床上几年了，屋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别的伙伴在玩耍时路过她家的门前，总要高声嚷到：“什么味啊，快走！”海珍家没有院墙，所以这些孩子说的话，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每每此时，我都装做没有听到，我的眼睛也不敢去看海珍，担心海珍的难堪和尴尬。
这样难闻的味道也没有坚持太长的时间。尽管葫芦是年年的叠，海珍的母亲还央求别人带她去九连洞山上求过仙。但是在海珍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海珍的父亲死了。
那天我正趴在炕上看小人书，看见奶奶和妈妈的脸色异常，而且还匆匆的向我家的屋后走去。我隐隐的感觉海珍家出事了，还没等我站在房后院墙的那个木桩上，就听到了一阵悲悲戚戚的哭声。我赶忙蹬上了木桩，只见海珍家的院子里有很多的人，而且还不断的有人来，海珍家的唯一的那口柜横放在院子里，不知做什么，几个人脸色阴森的用木板钉着什么，虽然我那时没有看过棺材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也觉得那就是再给海珍的父亲做棺材呢！
事后我听妈妈和别人说，海珍的父亲死了，没有棺材入殓。海珍的妈妈打算用那口柜装她的父亲，后来大队书记来了，找人在村边的树林里放了一棵杨树，然后拉到联合厂加的板子。原本还想给棺材涂上颜色的，可是由于时间关系，来不及了，因为按照海珍的父亲死的时间，应当在中午12点前出殡的。
人如果要是穷的话，他会失去很多的权利的，包括哭的权利。我至今清楚的记得，海珍的父亲被装在了那个白茬棺材里的时候，海珍的母亲哭着趴在棺材上。大队书记高声的招呼，快12点了，赶紧的上人抬出去。一群本村的男人，不知是哪一个把海珍的母亲推在了一边，海珍和她的母亲，抱着哭坐一团，我的母亲和奶奶过去拉她们娘两个起来。海珍的弟弟和妹妹怔怔的站在窗子底下，或许在他们的幼小的心里是觉得他们的父亲只是换了一个躺着的地方而已。
海珍的爷爷，一个瘦小的老头，蹲在海珍家屋门口的一边，什么也没有说，目送自己的长子去了西山。海珍的奶奶，一个高个子的老太太，原本也在这里了，只是后来看见自己的儿子被光着脚从屋内抬了出来，她发疯似的跑回了家。海珍的奶奶家就在海珍家的屋后，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行了，给她的儿子做了一双鞋。可是等海珍的奶奶回来的时候，棺材已经被抬出了海珍家的房前，海珍的奶奶哭喊着，芳啊，你走了也是享福去了，我知道你的脚仓了，没有你那么大的鞋，我给你做了一双啊！山上凉，你的病就是从凉上得的，你别不穿鞋就走啊！
可是无论海珍的奶奶是如何哭喊，棺材在大队书记的喊声中，没有停下来。那时我真的很恨那个大队书记的，可是妈妈他们说，棺材要是抬起了就不能落下来了。那双鞋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处理了。
抬冢的人很快的就回来了，有人在海珍家的屋门口放一个水桶，里面放着盛水的瓢。大队书记喊着，回来的都喝口水，不要空嘴走啊。年龄大一些的走过去喝了一口凉水，年轻人看了看那个水桶，水也没喝回家了。
后来的日子，我去读书了。海珍出去打工了，然后她结婚了，把她的母亲和弟弟妹妹接走了，我家的房后，如今剩下的是三间快要倒塌的土房。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
去年清明的时候，海珍开车回来给她的父亲上坟来了，这是他们家搬走后，她第一次回来。她打听到我住的地方，来我家看我。我简直都认不出她来了，穿的时髦，她很像她的母亲——一个演员的后代，高个苗条，白脸。这么多年我尽管不知道她的消息，但是她从她的亲戚那里对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她告诉我她在大洼的县城内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她的母亲在她家里呢，栓住了，瘫在炕上两年多了。她还告诉我说，她很想老家，很想小时候的事情。当我说约几个童年的伙伴大家在一起喝酒，找找从前的感觉，并说了几个伙伴的名字，海珍想了想说，不用了，她最想的还是我。如今她常常的给我打电话来，从她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今天非常满足。
今天是五月初一，也不知道她的广告公司的门上，是否还挂葫芦？我知道的是，在大洼开公司的她，很想重新再过一回童年。而蹲在路边卖菜的我，很想攒钱买一把杀人的利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