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唐
如果你是他的母亲,他就是你一生的骄傲和牵挂。如果你是他的妻子,他就是你一生的床前明月光和冰凉的疼痛。如果你是他的情人,他就是你一生的天边红日、陌上桃花。如果你是他的姐妹,他就是你一生的光耀和尴尬。
如果你恰好和他没有一点儿的瓜葛和交集,你又恰好是个女人,和他又隔着六百年的光阴—一你适合隔着一江春水的距离,观他。观他的画、观他的诗、观他隔岸的春风和桃花。
唐寅,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多,而说起唐伯虎就没那么生分了。三笑点秋香,妇孺皆知,才子佳人、花好月圆,是民间最喜庆、最美好的版本和祝愿。
而他的真实生活,是没有这样喜庆圆满的。
他出身江南的小业主之家,门楣低矮文章高华,懂笔墨、擅丹青,弱冠之年即名满京都,他青年时期的作品《春风酒盏》是满纸的春风得意、生发之象,那是他最好的年华,完美到让人妒恨,后来,他卷入了那场震动朝野的科考案,革去了功名和前程,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日出江花一样红火的唐解元,多了一个让后世念念不忘、诗书画三绝的明代大家。
看他的《秋风纨扇图》,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再配上劲瘦的书法,是一腔的清凛与愤懑,满纸的萧瑟和秋凉,纨扇、逢秋见弃,枯叶、漂泊无根,女子、姣好落寞,这画,无一不是他的际遇,他用笔墨发散着胸臆。他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漩涡中的小舟、秋风中的落叶,他无力左右时局、也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后来,他侥幸脱身,没了锦绣一样的前程,幸好有诗、有画安慰日后的寂寥,他成了让后世永远心疼和惜爱的愤青兼文艺男。
看他的《王蜀宫妓图》,宫装女子、三白点面、胭脂托朱,桃红李白的,却看不到富贵春风,只有不尽淡雅和惆怅。他笔下的男男女女,脸上从来没有悲喜,都是轻轻的寡淡与落寞。“莲花冠子道人衣,日侍君王宴紫微。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绯”,他是看透了,就看淡了,看到了艳到极时方始衰,从此就只闻花香、不问悲喜。
诗、书、画都是一语成谶,这画就是他的命理。《红楼梦》二十二回 “制灯谜贾政感谶语”,从灯谜字面上贾政就断定钗黛之流俱不是福寿之辈,这个人喜好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气象,他生来就是素净散淡的,所以他安享不了别人眼里的好,他纵使误入繁华深处,最终也会无路而返:“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他的精神世界、内心气质决定他只能做个风雅名士,和后人一起分享他的千古寂寞、旷世悲欢。
也看过他的春宫,有时看得甚至都惊心,男女狎昵,他竟能画得如此肃穆。没有一点春意和情欲。他的内心清冷得像一口枯井,一桶一桶地吊上来的只有冰凉的井水和淡漠的月光。
也许后世为了安慰他,才给他安排了皆大欢喜的三笑姻缘,而他的生前身后只有后来继娶的妻子沈久娘。人们是愿意让他有些花边儿和绯闻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人慷慨地把色彩和温度都心甘情愿地给了他。
心如槁木,只有这笔墨丹青才是他永远的情人,难怪金圣叹说他是千古冤屈第一人。
也有人说他太过骄矜和孤僻。你如果看过他早期的山水,你就知道他原本是温和的。他的山不雄峻、他的水不激荡,也没有巨斧劈皴,放诞笔墨,他就是那样温温润润地画着南国山水、吴中景色。如果他就那样顺风顺水、一顺百顺地顺下去,也许就不会有了那些孤绝的传世之作,这世上所有的不平庸都是由跌宕的命运来成全的。
他的骄傲是他保护自己的唯一武器,就像刺猬的针刺丛生成甲胄,是因为腹部太过柔软。
如果你说他愤世嫉俗。那是你根本就不能够懂得,冰火两重天里的煎熬和折磨,于他,是重生也是死去、、、、
乾隆有一枚闲章自命为“富贵闲人”。富贵有闲,纵使贵为天子也只有羡慕的份儿,看过满清皇室启功的字与
溥心畲的书画,都透着中正平和,富贵闲散的气象,真是耐看、受看,那是一种无忧亦无惧的时光慢慢点染出来的作品,不像他的诗画,是用心血和眼泪研磨出来的,一根草茎就是万千郁结,几个女子就是好景过尽的人间世相。这直抵内心、通灵、通性的作品,一入眼先动心,再看伤心,看到揪心,就不忍心再往下看了、、、、
等看到他的<桃花诗>时,就不那么替他揪心了,他能在姑苏城外结坞而居,就知道他已经遵从安静的时光、动荡的时局、流水一样冰凉而柔软的内心:“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看过多少桃花诗,都是香艳粉软的,唯有他的桃花,妖而有节,冶而不荡。
我多愿意看到这个清雅干净的男人,在桃红柳绿中穿行,春风吹动他的一袭青衫,遮住了多少身后王候、当年粪土,唯有他,千万朵桃花簇拥的一轮皎洁明月,在他的桃花坞里清辉溅艳、在他的诗里冰轮转腾、在他的画里花玉风骨明月精神、、、、、、
看他的《山静日长图》、看他的《事茗图》、看他的《骑驴思归图》,只看到泪奔,为了他对生活不休不止的热爱。
穿越百代光阴再看他,他越发的清雅,像出水的白莲、风中的芝兰,繁华与喧嚣的尘世都挡不住他经年蓄养的清气与暗香阵阵来袭。
今夜,在他的生辰之日,有后世和他隔着千山万水的女子,观他的诗、观他的画、观他。他钟爱了三生的桃花早已落尽,此刻,只有当年明月、穿窗入户,在一缕又一缕的清辉里,心中生出无限的凭吊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