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转帖]何蔚:《天边甲居》

  • 金鸣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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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5/10/16 20: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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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蔚:《天边甲居》

 

      因为远方有呼喊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谷川俊太郎

 

1



人在众神居住的地方将身心安顿下来,这样的居所就应该叫甲居。

关于甘孜丹巴和甲居藏寨,我说不出更多的来龙去脉。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看见阳光给雪山镀金,雪山反过来又给村庄戴上一顶白色帽子;如果你看见秋风将青青水果擦红,水果反过来又给门窗挂好了铃铛,你就不会怀疑,甲居藏寨绝对是中国最美的乡村了。门前挂满了苹果、路边开满了格桑花的村庄,虹彩和流霞的村庄,你走着走着它就会让你飞起来的村庄,——这就是甲居藏寨。云抱着它,雾搂着它,树摇着它,水捧着它,它简直就是一幅高挂在天边的彩色唐卡。

早晨,亚肖神山和卡帕玛群峰灵光闪烁。神山与群峰下的彩色碉楼灵光闪烁。环绕着彩色碉楼的黄苹果、红石榴和金沙梨,更是比灵光闪烁还要闪烁。看到这些,我的心里便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

 

2



你知道,这些年我走过的地方已经不算少了,即使是在大香格里拉区域,我也没有见过如此令我失魂落魄的村庄。甲居藏寨当然是个例外,它一眼就能认出我是个乡下人,来自另一种村庄。我的村庄是平躺着的,坦荡无垠,一成不变。我的村庄在见到甲居藏寨时,必须将脖子仰起来,将头抬起来。我带着我的平原村庄,来和这样一座高高在上的村庄相会,心跳不加快,肯定是不正常的。

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我们一群人都是江汉大平原的孩子。棉花和稻谷的孩子,跟雪山和大峡谷扯不上关系,跟碉楼和格桑花一直保持着最陌生的距离。想到这里,我们的心跳又加快了不少。

然后,我们就顺着上山的路,越走越高,雾气从左肩飘到右肩。然后,越走越深,直到能亲手触摸藏寨古碉楼的门窗,能亲手从压弯的枝头上,摘下一枚熟透的果实,并在树丛遮掩的细流中,试探一下泉水的温度。然后,心就腾空了,身体就飞起来了,人就不认得自己究竟是谁了。

我们差不多是用了半辈子的光阴,才给自己挣来这么一回做云的机会。我们在别人的村庄飘来飘去,淋漓尽致。这样的感觉,足以弥补我们的生命在平地上的所有亏空。

 

3



两年前,我们就已经约好了要去川西北高原。我们有六个人,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我们选择九月中旬,从晴天出发,进成都,经雅安,出天全,过泸定,走了上千公里之后,竟然走进了绵绵不尽的华西秋雨。抵达甘孜州府康定的第二天,雨雪便被冷空气全面激活。在木格措、新都桥和塔公一带,雨水开始肆虐,雪花也开始往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山岗抛撒白色传单,实行白色恐怖,对即将泛黄的树林和草甸实施暴虐。我们只好一路北上,试图穿过道孚县八美镇,向天气晴好的小金县、汶川县一带转移。那天中午,车到八美,雨水才有了短时间的停顿,太阳在我们的头顶上刚刚抛下一个媚眼,我们就听见以盛产美女而闻名的丹巴,正在百公里之外向我们招手、呼喊。

载我们进入丹巴的车,同样是一辆柳州五菱面包车。乌青色的道路在延绵无尽的群山之间舞动,高原的曲线成熟丰满,迎面扑来。一路上,我们的身体随着山势与沟壑的升降而起伏跌宕,骨架随着路况的优劣而摇曳生姿。面包车不停地往我们的眼睛里喂山、喂水、喂牦牛,却始终没有喂一块面包,来填饱我们的肚子。与此同时,在八美上空激烈燃烧的那一轮太阳,还没有进入丹巴地界,就再次被雨水浇灭了。我们的世界从内到外都变成了地狱。我们越来越感觉到,从八美到丹巴的路,比鬼门关还要狭窄凶险、湿滑漫长。幸好,整个过程中,始终有一条名叫东谷河的山谷小溪一路相随,否则,我们真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此刻,车窗外山色空濛,一派茫然,所有被称作风光的东西,似乎都逃离了现场,唯一可以捕捉到的景象,就是路边的东谷河,浑浊的河水越积越深,温和的流淌在雨中很快就变成了激烈的翻滚。

两个半钟头以后,面包车开到了牦牛谷。忽然发现,河面上有无数股热气在蒸腾。藏族司机告诉我们,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牦牛谷“天然裸浴温泉”。

早就听说过川西高原确有这么一处“裸浴温泉”,想不到遇上它竟然有这么容易。但是很奇怪,我们中间居然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喜悦和震惊。潮湿的旅程已经将我们折腾得身心疲惫、目光呆滞,这会儿除了食物、阳光和蓝天白云之外,能够提起我们兴趣的东西已经屈指可数了。

的确,快乐和美好无论以什么方式呈现,都是需要前提的。前提不在了,快乐和美好即使还在,也和我们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4



你知道,当雨水、泥泞和饥饿一齐砸向旅途时,我们的心情会塌陷成什么样子。心情一旦塌陷,所有的风景都不再风景。所以那一刻,牦牛谷留给我的印象,仅仅只有简单、直白、浑浊与零碎。

据说,牦牛谷温泉是国内罕有的几处至今仍保留着裸浴习俗的温泉之一。一年四季,热气腾腾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涌入河谷,常常惹得附近的藏民们胸口发烫,随手就在河岸边建起了简陋的池子,只要来了兴致,他们就会旁若无人地将自己剥得精光,直接扔进池中。经过一番浸泡和搓洗之后,岁月的尘垢顷刻间就会青春焕发,化成激情荡漾的混合液体。与此同时,藏民们“一生只洗三次澡”的美丽传说,也被这一池池漂浮着汗垢的泉水温柔地拆穿。

本来,在丹巴县东谷藏乡,“裸浴”的出现,只是证明了藏民们对于身边自然资源的合理利用,但是,经过某些媒体别有用心的“揭秘”渲染,“裸浴”一下子就被曲解成了后现代主义的行为艺术,变成了类似于偷窥的八卦新闻。我们无意中亲眼目睹了“裸浴”的场景,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隐私画面,更没有任何视觉上的官能刺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平淡无味。山坡上倾泻而下的雨水,虽然已将河水彻底搅混,但仍有三五个男性藏民裸着身子,在雨雾中兀自享受这一份天赐洪福。看看他们悠然自得的样子,看看那一副副烂醉如泥的表情,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我们是乡下人,来自另一种村庄。我们的大平原一望无际,却永远也无法替换这千山吐珠、万壑藏宝的秘境川西。但反过来想想,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去看我们的平原呢?

 

5



雨水是在我们到达丹巴县城之前才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太阳重出江湖,地狱之旅很快就有了结果。当我们重回人间时,大渡河水已经在丹巴县城里为我们摆好了接风的筵席。这是阴晴转换得最迅猛的一天。我们在失而复得的阳光下,首次见识了丹巴的温婉和谦卑。在大渡河谷,群山的最低处,是丹巴给了我们第一个亲切的好脸色。

丹巴县城名叫章谷镇,海拔高度约在1800米左右,居民以嘉绒藏族为主。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最小的中国县城,它背靠着高山,面对着的,除了大渡河之外,依然是无休无止的高山。

丹巴县城仅有一条十分钟就可以走到尽头的小街,没有高楼大厦和繁华市井,无所谓宁静,也无所谓喧嚣。然而,越是在这样的地方,个人的存在感就越是突出。相反地,在成都或者塔公草原上,我们的身心不是被繁华淹没,就是被宁静吞噬。所以,一到丹巴县城,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沿着大渡河边的街道走来走去,把红尘飘逸的街道走透了,再去爬仙风道骨的山。我们要让自己动起来,要不停地用劳苦奔波,来验证快乐的质量,验证我们在天地间那份真实的存在感。

不错,我们确实是存在着。我们听着远方的呼喊存在着,踩着别人的脚印存在着。

黄昏时,我们从丹巴县城背后的山上走下来,在大渡河边找了一家川味餐厅,特意点了一条被雪山之水喂肥的大渡河鲤鱼,品尝了一顿丹巴峡谷的味道——那是一种被高原日渐疏远了的水乡的味道,它的特质似乎更加贴近我们远在江南的籍贯。

那一夜,丹巴县城用没有雨水的天空,收留了我们游荡在川西高原的第一场好梦。

 

6



你知道,我一直不擅长讲述琐碎的故事,却擅长描绘天地的表情。

甲居藏寨就是这样,在丹巴县城七公里以外的聂呷乡,它拥有一副恍若隔世的面孔。你看着它,你把镜头拉近,再拉近,它还是远在天边;你看着它,你把镜头推远,再推远,它还是近在咫尺。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飘渺的乡村,它古老幽深,腾云驾雾,亦真亦幻。数百栋藏式碉楼,散落在树丛花影间,以大金河谷为起点,一层一层向上推进,最高处的那几栋碉楼,几乎快要把自己推到了绝境,——那可是卡帕玛群峰下雪线的位置哦!我猜想,那几栋碉楼显然是想模糊掉自己的身份,让所有的仰望者,都难以断定住在其中的究竟是人还是神。而在卡帕玛群峰的另一端,在大金河谷底,甲居藏寨的身份永远是明朗的,它们属于离尘埃最近的村庄,享有更加便利的俗世生活。它们可以将脚伸进河里,只要它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将春水搅混,将秋风拦截在深谷,或是将几个苹果扔到河对岸。河的对岸是另一座山,姓名不详,但同样是高个子,有着褐色胸肌般的悬崖,崖壁上挂着一条条又细又长的瀑布,还有一座很小的村庄伏卧在谷底。谷底没有格桑花,没有玉米和苹果,只有雪山融化后的涓涓细流,在石头上撒欢。

没见过天堂的人,很喜欢给甲居藏寨扣上一顶“天堂”或“童话世界”的帽子。而我不喜欢给我钟爱的风景乱扣帽子。一直以来,天堂和童话总是被过度消费,再也经不起肆意挥霍。

我本是乡下人,始终认为村庄就是村庄,天堂的神圣和童话的纯净,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它的好或者不好。甲居藏寨说到底还是一座村庄,是村庄,就会犯所有村庄都爱犯的毛病,譬如闭塞啊、愚昧啊、顽固啊,还有脏啊乱啊等等等等。我们在甲居藏寨看到的一切静美,都是缘于它的陌生、新鲜和遥远。我们对它的迷恋,也是缘于它有巍峨的亚肖神山做背景,有茂密的混交林做依靠,有层出不穷的花果做装饰,有直指蓝天的碉楼和旗幡做点缀。与我们单调的平原村庄比起来,甲居藏寨更具有立体感和神秘感,更具有原始性和宗教性。天构神造的地形地貌、生态和气场,不留痕迹地消解了所有令人不快的症状,让村庄与生俱来的缺陷,都变成了观赏不尽的资源。

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看清楚,这个村庄究竟拥有一颗什么样的灵魂呢?

——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7



“甲居”的藏语本意是“百户人家”,可我偏偏喜欢用汉语的本意去解读它。读着读着我就读不出声音了。我隐隐感觉到,我的平原村庄怎么看都像是一张铺在地上的水粉画,甲居藏寨则更像是一幅挂在天边的彩色唐卡,亚肖神山及其卡帕玛群峰自然就成了天的栅栏和边框。我不得不用朝拜的眼神仰视它。我失魂落魄的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九月秋高,却高不过甲居藏寨。我带着我的村庄仰望着别人的村庄,然后朝它走去。

“高处不胜寒”——谁说的?其实,高处也有暖,譬如那一块块阶梯状的大小不等的田畴,正被秋日的阳光近距离地照耀着;那些因为有人外出务工而长时间空着的碉楼,说不定不久以后就会有新鲜的故事要发生。作为以农耕为主业的加绒藏族的一脉,甲居藏寨的坡地和洼地上,既然有在暖中茁壮成长的玉米和红薯,就必然也有在暖中日渐膨胀的希望。玉米、红薯和希望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但因为我们的到来,它们仿佛就有了本质的关联,如同一根电线骤然接通了内心。

我们从苹果、沙梨树下经过,头和肩膀偶尔与果实相碰,神经末梢不时泛起一阵微弱的酥痒。我们贪婪地拍照,时间已经到了午后。一人一罐八宝粥解决了午餐,然后再去摘梨、摘苹果。我们从树缝中往上看,那些星星点点的碉楼,被山体和林莽分成了无数个单元,虚虚实实,明明暗暗。它们中的一部分是飘渺的轮廓在云中出没,另一部分则是厚实的墙壁挡住了光阴。无论远近高低,我们怎么也看不出碉楼的年龄。我的心跳谦虚得就像自言自语。

在亚肖神山持久的庇护下,这一带的植物按层级分布,自上而下,恪守着各自的秩序和本分,果实则总是在低处成熟,然后大摇大摆地登上集市或案台。那么,我们呢?这一天里,可以说我们的幸福正在大量地外溢,因为,我们平生第一次用摘苹果的手,给我们即将老去的日子抹上了一层釉彩。

想一想,幸福其实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啊!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竟然可以让我们辛苦一辈子,复杂一辈子。

 

8



你知道,所有凡俗的生活都是在低处展开的。我们路过的区域,海拔一千米以下的世界,通常是红尘滚滚,一片喧嚣,每一条河流都学会了说脏话。海拔二千米以上,山河静寂,天空魅蓝,每一汪湖水都眨着清纯透明的眼睛。

我相信,甲居藏寨是主动把自己从低处擎至高处的,从海拔二千米到三千米,甚至更高。卡帕玛群峰如果能将雪线朝山顶上回收一千米的话,那么,甲居藏寨或许也会跟着将上升的幅度推高一千米,一直推到鸟飞绝、人踪灭的境地——你简直无法想象,那些舍生忘死的草木和破云而入的人们,需要对自己的信仰怀有何等的虔诚,才能和神一起修渡出海市蜃楼般的命运哪!

以我们这些平常人的体力做推演,从大金河谷最低处的第一栋碉楼开始,走到卡帕玛群峰下的雪线边缘,和甲居藏寨顶端的最后一栋碉楼做一次零距离的接触,估计至少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如果没有充足的食品饮料殿后,这种接触很有可能还会半途而废。

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是的——我要强调的是,高处的生活和低处的生活完全是不一样的。在低处,最接近尘埃的位置,你可以很方便地去河里汲水,去商店里买盐,去县城里读书。你还可以轻松地翻土,播种,锄草,将收获的粮食搬进仓房,将散养的牲口赶回羊圈。但高处就不是这样了,高处有低处不曾遇见过的烦恼和苦衷,高处当然也有低处体会不到的悲哀与绝望。你可以想象,在海拔三米以上的斜坡地带,要花多大的心血,才能让柴米油盐各就各位?要耗费多少精力,才可以将水缸灌满?还有,在每一个高高悬挂的昼夜里,你去哪里浣衣洗菜?去哪里净身沐浴?去哪里治病就医?去哪里为亲人埋骨?……不在高处的人很难想象得到,一个老人从天上走下来,披着满身霜花去山下以物易物,然后一步一步返回到云中的过程,该有多么艰辛;不在高处的人很难意识到,一个孩子从寒气中打开家门,天还没有亮他就要穿过黑森森的林间小径,去人间烟火稠密些的山寨寻找学校的过程,该有多么苍凉……

其实,这一切对于甲居藏寨的藏民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就算粮食再难搬运,但终究还是要归仓的;就算羊群再怎么分散,但终究还是会聚在一起,被赶回羊圈的。这就是命。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常态。而对于这些习惯了将日子安顿在高处的人,我的敬佩和担忧都是苍白无力的。因为他们就在这里——在你不熟悉的岁月中活着,固守着。一年又一年,石之坚硬,树之挺拔,雪之单纯,风之傲岸,草之执着,都长在了他们的生命中,化进了他们的血缘中。因此,他们有足够的肺活量,可以对抗高海拔的闭塞;他们有惊人的耐力,可以抵御高海拔的贫困。

 

9



心有神灵的人都在高处,即使他们安居于大金河谷底,在我看来也依然是在高处。

若是没有冷风盈屋,甲居藏寨是完全可以做到夜不闭户的。若是没有游客纷至,甲居藏寨同样可以做到路不拾遗。你不得不承认信仰之神圣,唯有信仰能使无力者有力,让悲哀者前行。

我们试探性地进入过一户藏民家中。那是位于甲居藏寨中段、海拔二千三百米左右的一栋普通碉楼,它不属于云端,也不属于低谷。在各种花草和果树的簇拥下,碉楼的檐壁和廊柱描花绘彩、抒情言志,古老的图腾和现实的崇拜尽显于其中。碉楼的外表看上去灿烂而又庄严,坚实而又华丽,然而,碉楼内部的陈设却让人深感惊诧:里边既没有一件像模像样的现代家具,也没有任何一件城里人常见的高档电器。我们可以推测出,这个家庭的生活条件,基本上还停留在我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水平。也就是说,他们用于日常生活(尤其是衣、食、坐、卧)的每一件家什和器皿都是简单粗糙的,远离潮流和时尚。然而,凡是与信仰相关的各种祭祀用品,则一律是极尽华美与精致,绝不敷衍潦草。由此可见,他们对待信仰的态度是发自本能的,与生俱来的。他们的基因里仿佛早已布满了神性的染色体——难怪这一方水土和这一方人的性情是如此吻合啊!

忽然明白了:同样是乡下人,他们都是神的孩子,而我们不是。我们永远只能是棉花和稻谷的孩子,跟众神拉不上关系,跟经书和六字箴言一直保持着最陌生的距离。我们从千里之外来到甲居藏寨的初衷,原本只是游玩而已,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游玩的动机,竟然悄悄转换成了朝觐的理由。我们开始朝觐这天、这地、这树、这草,朝觐这些被心有神灵的人们倾心护持过的一切事物。

 

10



你知道秋风起时大地会身披金甲。不过,也许是因为我们来得稍稍早了一些,时间才刚刚进入九月中旬,甲居藏寨一带的山体,才刚刚从大地的衣橱里翻出了第一件黄金甲,只不过是随意地抖了抖,尚未来得及正式加身,我们就已经被其灼灼光华映照得盼顾生辉了。我们将目光伸向高崖,伸向格桑花怒放的坡地,在一栋虽然废弃已久却依旧气势恢宏的古堡式的碉楼附近,我们试图让午后的时光和我们一起蹲下来,在古老的翠柏树下,一起坐看过眼烟云。

“众神死亡的山岗野花一片”——我们在诗歌中读到的景象,已经被大面积地复制到了甲居藏寨的山岗上。那是离废弃的古碉楼不远处,临近大金河峡谷的一面陡坡,阳光夺目,野花缭眼,它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见识了这座藏族村庄的神秘品质。飘扬的经幡和沉闷的鸦鸣,正在另一片林子里矫正着我的视线和听力,将我迷失的魂魄拉回到正轨。但我想,正轨不一定永远都是笔直的,它一定也有自己的弧度与弯曲,就像这里的每一条通往神灵的陌路。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被每一条正轨的弧度和弯曲召唤着、引领着,通向光明和美,通向爱和永生的呢?那大美无言之处,我们且称之为风情、风华、风采、风俗、风韵、风景或风光。与正轨相对的,便是传说中的邪路或歧途,即使没有弧度与弯曲,也一样能通往邪恶与地狱。幸好,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那里。

 

11



我深信野花就是众神的眼睛。什么样的势力都拦不住野花的苏醒。

这个秋天,已经有太多的野花在甲居藏寨遇见我们,与我们相视一笑,陪我们照相留影。野花的目光是慈悲的、宁静的,心胸也必然是宽容的、明亮的。野花肯定能记住我们的脸,只是,我们连野花的名字都没有弄清楚,就如此仓促地脱离了它们的关照,重回凡尘度日,带着低矮的欲望与蹉跎。

幸好,甲居藏寨已经向我们证实了,能够把神灵供奉在生命中最显赫的位置,让神灵永远在心中矗立的人,才更懂得敬天,敬地,敬人,敬自然;才更懂得自觉,自信,自知和自爱。虽然我们一直也有梦想、有愿景、有激情甚至还有野心,但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心中一直都缺少一尊神灵,无论是万能的耶稣,还是无处不在的如来佛祖。缺少了神灵,我们凡俗的日子里也必然缺少了各种神器,无论是替人蒙难的十字架,还是普渡苍生的莲;缺少了神灵,我们脆弱的生命也必然缺少了承受磨难和牺牲的韧性与勇气,缺少了抗拒各种诱惑的淡定与从容,缺少了顶天立地的磊落与赤诚。

幸好,我们被甲居藏寨带到了天边——在那里,云翳之下,飞鸟掠出的影线和流霞射出的光谱,已经替我们写好了圣歌与箴言;在那里,群山之上,每一朵野花都能教会我们,如何在瘠薄的尘土中,活出缤纷的姿容。
  
  • 云中飞龙
  • 发表于:2015/10/19 7:48:44
  • 来自:辽宁
  1.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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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第一个抢占沙发,欣赏魏老师大作!可谓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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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飞车
  • 发表于:2015/10/21 19:54:57
  • 来自:辽宁
  1. 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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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感受颇多。写法新颖,构思巧妙,读起来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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